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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王paro】秋风渐 < 叁 · 肆 · 伍 >

依旧是上次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1960sParo

这种文风对手机阅读来说其实很不友好。



前篇:< 壹 · 贰 >



—————————— 秋风渐 · 章二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王杰希住院时浑浑噩噩的那几日,他虽是神智不清,但反过来说——“本能”这种东西在这时候就尤为凸显。他每天清醒的时间不到十小时,而这经常被分割成几次的“不到十个小时”又时常是以被方医生叫醒开始的。

时至今日,他已记不清每次方士谦来查房的时候他都回答了些什么了,包括每一次换针,约莫只是“嗯”呀“啊”呀地随便应着。本能驱使着他只关注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朱砂,藤黄,叁青……

方士谦戴着橡胶手套,却还总喜欢把手插在口袋里,到他床前又不厌其烦地把手套摘下来,在手还没凉前去探王杰希额头的温度,然后——让他那每天都能卡着不同岩彩颜料的指甲从迷糊的病患面前一扫而过。

王杰希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恍惚间听到的支离破碎的话语和零零散散的信息在退烧之后被整合到一起,问了邓叔他不在王家大院儿时的情况,一念之间有些事情就已被猜到了十之八九。

 

“你几时回去?”

“怎么,您这王家大院儿容不下我个小医生了?”

坐在四方桌对面的人眼神牢牢地粘在手中掂着的细簪子上,另一只手中的镊子稳稳当当悬在半空,话说完,朝簪头吹了吹,面对王杰希拐弯抹角的逐客令风轻云淡。

“容得下你,容不下你闲不住的这双手。”

王杰希撇下了书,身子靠在椅背上喝了口茶,拉长了调子,朝茶碗吹着气,手端着瞎晃。

“哪儿的话,我怎么敢把我要做的玩意儿往您这儿带,依你这王家大院儿的规矩,怕不是要把我绑椅子上让我看它被碾成渣子才肯放我回去。”他手上没停,满嘴跑火车的时候眼神也始终没离开过手头的物什。那簪子上应有三层银镀金点翠莲花托,一层覆莲式,二层仰莲式,隔着一颗浑圆的珍珠,上面还有多层仰莲,不知原本是应托着什么的。方士谦他在这院儿里泡了好几个白日,在王杰希眼皮子底下给那簪头粘新翠,现下刚开始补那第三层,已经算是神速了。

 

“嘿哟,就他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身子骨——哪儿绑得动您啊。”

邓叔过来,笑呵呵地帮方士谦把他杯子里的茶满上。

“犯不着。”

邓叔“哦?”了一下,也没当回事儿,端着暖水瓶就走了。方士谦抿着热茶,风把水蒸气吹在他的眼镜片上,抬眼看王杰希只得看见一个色块糊出的人影。

“茶里有毒。”

 

 

 

 

 

“英杰,认识一下。”

那飘黄落叶下的四方桌边,突然多了一个人。

“方士谦。”

他又重新迈开了僵硬的脚步,朝着那桌子一步步走去,等行将走到桌边的时候,先生搁下毛笔抬了头。

“方士谦——高英杰。”

王杰希的语气突然间重了许多,这声音在高英杰小的时候是用来恐吓他去做作业的。方士谦从手头的活儿里抬头看向高英杰,几秒,正卡在高英杰开口前,说了声:“哈喽。”

短促的音节很快就不知钻到哪片树叶后头去了。少年背着书包,呆呆地回了声“你好”。

 

自那以后,这王家大院里便多了个人出来。他有时到得比买菜回来的邓叔还早,有时比刚放学的高英杰来得还晚晚,但从此王家吃晚饭的四方桌上再也不见个缺口。

高英杰曾问他的先生,这方医生怎么天天往咱家跑?王杰希说,来者不善。

话虽这么说,高英杰却并不觉得先生讨厌这位医生。

王杰希有一次出门去当铺取个物件,回来的时候正瞧见方士谦在他的院子里扫地。

他看着方士谦,毫不掩饰地皱着眉头。

“你怎么在这儿——英杰呢?”

“里头做功课呢。”他扫着地,只穿了衬衫和一层看起来不厚的毛线背心,皮鞋尖没在金叶子堆里,说话时候头都没抬。

“我说你也是的……人家小孩子正读书,你让他扫什么地。”

“……无事献殷勤。”王杰希如此不屑一顾地评论,不与他多言就径直往里走。

“嘿——你信不信我不扫了!”

“那就出去。”

听到声音的高英杰正从屋里往门口迈,听到这儿吓得直接僵在原地——妈诶,他可从没听见过有谁跟先生这么说话的,也没听见过先生有跟谁这么说话的。

 

其实早在高英杰第一次在自家院子里看见不速之客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方士谦天天往这院儿里跑的原因。

天色渐晚的时候,风变得极冷,吹下了好些许孱薄的银杏叶,顺着气流的弧线直接划到地面上,好像美人发髻上的金饰因为严寒而哆嗦得坠了下来。

“我家可没你的碗筷。”

“没事,您老给我一盆儿我拿手扒拉着吃也成。”

“没功夫跟你贫。”与方士谦对坐着一整个下午的人从书中抬起头,不带任何表情地直直地看着他。

“有所求就尽快提,保不准明天这扇门您就进不了了。”

他的语速不快,一字一句,随意得就好像在说明儿个天要凉了一样。坐在他对面的方士谦顿了顿,倒也是处变不惊,似乎是思忖了几秒。两个人无言相对而坐的样子到真像是高手对决的场面。秋风瑟瑟,落木萧萧,和着他扫地的声音——高英杰在一边瞄着,还真觉得看出了那么些杀气。

“我想要的玩意儿就怕您给不出。”

“先说了我再看有没有。”

方士谦手一抬,把下巴搁在了还拿着银簪子的那只手的手腕儿上。

“我要我的那盏灯。”

大约过了将近三秒,王杰希都没什么反应,只是抬手喝了口茶。对方似是怕他记不起来,又接着提醒了句:“您可别说您忘了。——铜的,羊灯。”

王杰希杯子往黄花梨的桌上“咔”一放。

“你跟我来,我给你拿。”

高英杰眼睁睁地看着先生往东边儿的房里走,他忍不住想跟过去,但是思虑再三后还是没有动。

不久,也就大约几秒的样子,邓叔左手端着炸秋葵,右手端着西兰花就从厨房里出来了。

“人呢都,要吃饭了桌子也不收收。”

“搁您屋里去了。”

“我屋里?”袖管都没放下来的中年男人急忙把菜搁了,叼嘴里的烟也拿了下来,烟灰悉悉索索落在高英杰刚扫完不久的地上,让后者看了好不难受。“我屋里有啥可看的啊?”

他话音刚落,只听得东厢房里爆出一声吼:

“——王!杰!希!!!”

 

邓叔望着自己的房间,顿了顿,过了会儿望着那个方向把自己刚拿到手里的烟又放回了嘴里。

“邓叔……您还记得前些日子先生送你的那个烟灰缸么。”

 

这方医生与王家大院儿的缘分因铜羊灯而起,看那时的势头,却并没有要因铜羊灯而就此了结的意思。高英杰给王家经营的当铺送东西过去的时候,掌柜的还问他王先生是不是生病了。他一头雾水地说:没有啊。

那掌柜的也一愣,笑着说这些天听人说总见个协和的大夫在王家大院儿里进进出出的,正直秋冬之交,这风吹得——还以为把先生的身子给吹坏了。

“那位啊……”高英杰笑了,“是先生新结交的朋友,是位大夫。”

 

或许像王杰希这样的人就是命中注定命里要塞个大夫。

他曾找老中医看过,人家说他天生气虚,底子薄,他不以为意。几年间为了邓叔口中的“破铜烂铁”最是喜欢昼夜颠倒地折腾,名气响了的同时,身子骨也轻了不少。

那日王杰希跟高英杰一起从学校回来,离家门口还有十米之遥的时候见一个年纪尚小的孩子抱着什么东西,从院子里飞奔出来,速度之快,只“唰——”地一下,就与他们擦肩而过,消失在了巷口。王杰希什么都没说,迈进院门,方士谦果然站在一地银杏正中间。

“你怎么又来了。邓叔呢?”

“没事儿就不能来了?”

王杰希没回他话,自顾自绕开了他,往房里走。

前一天傍晚,方士谦的惨叫回荡在院门之内,经久不息,直到开饭。堂堂协和的大夫没骨头似地瘫在桌子上,念念有词:“王杰希你赔我……你赔我……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跟你说。”

“我怎么赔你?”他夹了根秋葵到碗里,却又夹了口饭,给碗里的秋葵盖棉被似地把绿色给埋了起来,“经我手的东西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给我个假的我还能赔你个真的?”

“什么叫‘假’?我方士谦待它之心,情真意切!天地可鉴!日月为证!”他说话时候握着筷子,两根木头在黄花梨的桌子上戳得“笃笃”响,“一片真心!就被你这样的人随随便便给糟蹋了!……唉……我真是要被你……气到耳鸣……”

王杰希没有接话,饭桌上也没人再说话。方士谦倒在一边,只剩筷子竖在那里,到真像是死了一样。高英杰悄悄看了边上的邓叔一眼,胡子拉碴的男人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目不斜视地在给自己盛汤,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态度到叫得唯一一个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的人觉得碗里的饭愈发难以下咽了起来。

“方医生……呃,那个——先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堂堂协和医院的大夫在这院落的四方桌上又趴了一会儿,脑袋像是被粘在桌板上了一般,过了几秒,恋恋不舍地爬起来,端正了筷子。抬眼,正瞧见王杰希“咔”一声,咬碎一根秋葵,再看看盘子里,已经是空空如也。

 

“我在想你家是不是揭不开锅了。”

这会儿,不速之客又形影不离地跟在王杰希身后,本不该在这儿的人在檐下蹿进蹿出,像是王杰希的一条尾巴,让高英杰从没有一刻觉得先生在家这么好走动过。

“就算我家真揭不开锅,你就好意思把我踹出去?”

王杰希不说话,也不看他,背着身低着头自顾自整理桌上的书,对方士谦这个存在置若罔闻。过了半晌,突然问他:

“刚才是不是有个小孩儿找我?”

“嗯?——啊,是。”

他把视线从王杰希的书架上收回来,又往其他方向张望了起来。

“所谓何事?”

“还能什么事。”

他走到书桌前,言语间不以为然的样子让书桌对面整理报纸的王杰希忍不住皱了眉头。

“你把人家打发了?”

方士谦顿了顿,拿着王杰希的紫砂壶把玩了一会儿,放下后问他:“不然呢?”

他抬头,正对上桌子对面人面无表情的脸和投来的视线。

“人家那是母亲的遗物。我难道还要让他亲自见你,让你在这么小个孩子面前把他的宝贝砸碎了么?”

王杰希垂眼,看了几秒手中的报纸,顿了顿,又把它折好,整整齐齐地放到一边,再无其它动作。

“你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方士谦长叹一口气,给自己搬了个凳子,索性坐到了王杰希对面。“不啊,小朋友,你说的王先生不住这儿啊,这里是我家宅子啊,我姓方,你是不是找错啦,你要不再上安定门内大街问问清楚啊?”

王杰希又摆弄了好一会儿,终于是把那张桌子给收拾完了。他站在桌前,长出了口气,抬头望向坐在眼皮底下没个正经的人,一字一句地又说了一遍:

“‘你家宅子’?”

方士谦朝他笑了笑。

王杰希还想说什么,只听得屋外一阵碗筷相击的声音。

“王杰希,带姓方的出来吃饭!”

方士谦好像早有准备似的笑嘻嘻地出了门去,迎面正对上朝屋里放话的邓叔。

“嘿哟,还是您老人家惦记着我。”

“这是让你吃完快走的意思。”王杰希跟晚风一样冷的声音在他背后接上,听起来有点阴则则的。方士谦站在四方桌前回过身,正看见王杰希把自己的外套领口拉紧了些。

“这风再吹些日子就离入冬不远了。等银杏叶子掉光……你家是不是就更难找了?”

王杰希把视线从他带着笑意的脸上挪开。院子里几棵通天的树现在的确已呈稀稀落落的颓败之势。

“找不到?找不到那岂不是更好。那两棵树长得有点太高了。这年头,枪打出头鸟。”

 

吃完饭,送走方士谦,高英杰还在房里做作业。王杰希难得亲手合上院门,一转头,正瞅着邓叔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

“……刚才有一小毛孩大概是要找你看个镯子,我看姓方的拿在手里。哎呀嘛,那色儿,绿得扎眼。”

“您还挺护着他。”

这人从王杰希出生到现在一直跟着他,别人看不出来,但王杰希可明白得很。人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就好像瓷窑什么时候关炉子一样重要。

“我看那姓方的人不坏。”

邓叔把毛巾搭在肩上,“嘿嘿”笑了笑。

“他才跟您见过几面啊。”邓叔不理他,只是笑着回房间倒了水,拿药给他吃。

“你总给人家摆脸子,还不是得我来唱红脸嘛。难不成你还能让英杰去应付那姓方的?”

王杰希接过水,把药放在舌头上含进嘴里过水咽了下去,又拿着杯子,直直地看着院门,喝了好几口白水。“他不坏,但我不是好人。”

 

 

 

 

 

方士谦的的确确是差点儿没拿住那个杯子。他看向王杰希,眼睛又一格一格挪到“有毒”的茶里,王杰希看他那一瞬眼睛都瞪大了三分之一,愣是没忍住,从书里抬眼去看,抿着的嘴“扑哧”一下破了功,这才让方士谦出戏。

“——你们这一家什么人呐。”

“怎么着,呆不惯呐。”

这话方士谦怎么敢接。王杰希把视线放回了他手里的字里行间,这么不咸不淡地说着,轻声地好像在打探,就差方士谦给他个由头好让他把他扫地出门去。

“岂敢。倒是您也不怕这景德镇的玲珑瓷我给cèi了?”

cèi了就买新的。难不成你还以为会给你用什么古董。”

王杰希把书一丢,伸手就把桌面上方士谦刚放下的簪子拿到了自己眼前,手掂着簪尾在那儿看体温计似得晃悠,倒像是在检验方士谦的翠羽黏牢了没。

“这东西你哪儿得的?”

“怎么着,看上啦?有权有势的富贵人家托我修的玩意儿,给不了你。”

方士谦抿完了茶,身体前倾,学着刚才王杰希的口气,神神秘秘又略带好笑地往他眼前凑。王杰希压根没接他的茬。轻手轻脚地把簪子放回了他面前,歪着脑袋和身子倚着木椅子的扶手斜瞄着他。

“你这手艺,搁着去景山前街四号接活儿呗。”

“还真把我当手艺人了?……我跟你讲,要不是我承了我太爷爷的那几手,我现在大概也就是在医院里搁人身上动动刀了。”方士谦把米通的瓷杯子往桌上一搁,拿起茶壶给自己续茶,一注茶水被他高高低低的拉,就好像过年的时候看街边的贩子拉龙须糖那样,水花在桌面上溅了一圈,茶面离杯口竟还有三五公分之遥。

“想转行啊?”

“俗人一个,贱命一条。钱,搁不下啊。”方士谦唉声叹气地拿回了他的簪子继续他未完的事业,顿了顿,想起刚才一轮的翠羽已经粘完了,才真真正正回了神,把簪子又搁下,拿了一边盒子里的羽毛来。

“不过我跟你说啊——”他把一片水蓝色的彩捏在手里,突然抬起头,“有的时候也觉得做医生比做这玩意儿难多了。你想,我现在没想好怎么画,我可以等等,没想好用那种青,我还能找个坯试试,应付碳十四我还能找不同的原料样本。‘人’这玩意儿可不行——一会儿‘等等’一会儿‘试试’,就死了。一刀下去就是功败垂成,麻烦得很。”

王杰希并没怎么动。他教语文,有的时候还会被叫去上历史,于他而言是信口拈来的东西,也没有什么课要备。

“难为你了,净挑这世上难为的事儿做。”

他在等英杰回来,先前便是斜倚在扶手上随便给自己的眼睛找了个焦点,秋风瑟瑟,现下已没了如盖的银杏的遮挡。那些仍旧死扒着树枝的叶子在风中狂乱地颤抖,他望着那处发呆,渐渐觉得他的皮肉之上也有什么被这冷冽的秋风吹得让他浑身上下都有一种浮于毛孔的震颤,近乎一种快感,让他沉沦。

在他看不太见的余光中,方士谦抬眼看了他一眼,复又剪了两刀,再抬眼瞄他。

“不高兴了?”

“嗯?……没有。”王杰希终于不得不把自己拔出了那种游离的状态。他去拿茶杯,发现茶已经冷了,茶壶里的茶也快尽了,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觉着风吹在身上,有些凉。他拿了茶壶去房里倒热水,走在路上的时候脑子里反反复复响起了方士谦刚才对他说的话。

他知道方士谦为什么这么问。

他的的确确,是不怎么喜欢方士谦干的那些事情。若非他三天两头地上门“磨”,约莫两个人刚相见三五面的时候,王杰希就会把“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这句话甩他脸上。但偏偏方士谦不知道是歪打正着还是真的看出来了,从未给过他这样的机会。

在王家大院儿的这点时间,他和王杰希天南海北的聊,却始终好像有意似地不去提那些“专业”的部分。他说,这画好,何等气象,何等胸怀,但也仅仅是这样点到为止,至于这气象和胸怀是如何藏在墨笔设色之间的,他当着王杰希的面从来只字不提。表面上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其实却是步步都绕着王杰希的棱角走,不知是不是在迈进这院门之前就已经明白了“吃人嘴短”的道理。

刚才,是他们相识半月以来,王杰希第一次听他提起他自己的私事。

 

他端着沉甸甸的茶壶回到四方桌前,距离夕阳西下还有好几个小时。

“你太爷爷是什么人?”他说。

方士谦对他回来后突然做出的陈述有些反应不过来。斯人抬头,盯着撇茶面儿的人看了三秒,说:“宫里的。”

王杰希拿着茶碗的手停在半空中,手的主人向桌对面的人投去意味不明的眼神,再没有多余的动作。对面的人避开王杰希的视线,又回到了手头的工作中,话继续说了下去。

“原先是造办处的人,后来把我爷爷送去了同文馆——哦不对!那时候已经改叫’京师大学堂’了。后来我们家的都去搞了革命,这手艺也就没往下传。”

他不知道王杰希那时候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对面喝茶的声音于数秒之后传来,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有薄凉的风在吹,有金叶企图降落在桌面,却在最后一刻碰到了桌沿,翻了下去。

“不是还传你了么……”

“……我这算什么呀,一点皮毛。”王杰希等了老半天,一意孤行地认为方士谦没把话说全。

“您怎么这么谦虚。”

“我是真觉得我太爷爷把好多东西带地底下去了。”他拖长了调子,又抬头,看着王杰希,十分认真地说,“他老人家几岁就开始做学徒,高寿一百零八才走,我跟他在一道也就呆了十几年,剩下的全凭他几句话和留下的几本书瞎琢磨……”

王杰希沉默不语,过了会儿倒是突然说了句:“我爸也走得早。”他说,“就在‘大跃进’前走的。有的时候想是不是他们料到了之后会发生什么大事,所以先走一步避一避。”

大概他自己也想不到,他跟方士谦会有这么一天。这些话他没有跟任何人讲过,无论是邓叔还是英杰。从互相刁难的对头到能对谈家族的对象,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竟然能搭建得如此之快么。

“王半仙儿,您这话听得可让活人有些发怵。”方士谦笑着,低着头,开始补那最后一层莲花形的银托,“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灾祸逃都逃不掉,但有些事情……还是‘事在人为’不是?”

“您说的是腆着脸来我家蹭饭这种事么?”

“啧,你能不能换个说法。”他抬起头盯着王杰希,拿镊子的手跟拿铅笔似地把他的话一字一句地戳在王杰希眼前,“这叫’金诚所至,金石为开’,知不知道?”

“嘿哟,唯心主义,”王杰希嘴角带笑地说,“你出门可千万别说你是我朋友。”

“那么绝情。那别人问我天天往你家跑我怎么说。”

“……你可以说你是来给邓叔送烟灰缸的。”

方士谦镊子往桌上“啪”地一撂。

“王!杰!希!”

“欸。”

他面无表情地迎着方士谦冒火的视线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三秒,终于还是没绷住,拿手上的书盖住脸,仰着头在椅子上大笑不止。

 

 

 

立冬的那天,方士谦难得没有来。

他说他们家好不容易到齐一次,要回家吃饭,王杰希也没多说什么,倒是格外记得提醒邓叔出门时顺带去换粮票。

入了冬,这风就真是吹不起了。除了些迎来送往的时刻,那扇厚重的院门便不怎么开,一开就有寒风如浪似地灌进来,吹得这冷清的院子里的人面皮凉。三棵银杏树的叶子掉光,被英杰扫作一堆,金山靠在西面那棵的树根处。黄花梨的四方桌被王杰希放在自己那书房里,正对着大门,年年如此,人一进院子就能看到。

那日下午,是临近傍晚的时候,院门被叩响。

邓叔还没回来,英杰不知道在干嘛。等到王杰希被那声音敲烦了,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正看见英杰开了那院门。

“呃……请问您是……?”

高英杰没想到,站在面前的是个孩子——于他的年纪来说依旧能坦然说对方“只是个孩子”的那种。男孩大概也就六七岁的样子,穿着土灰色的衣裳和黑裤子,外头裹着和上衣相同颜色棉服,小脸被风吹得红彤彤的,好像被砂纸磨过似得。

“王杰希先生住在这里吗。”

孩子的声音调儿高,显得稚嫩,在风里却铿锵有力。

“……您找他什么事?”

“找他看东西。”

高英杰不太确定这孩子是认真的还是来恶作剧的,刚想问他拿来了什么东西,先生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来了。

“什么事儿?”

“一个孩子,说他要找您看东西。”

王杰希听他这么说,也皱了皱眉头,末了还是说了句“让他进来。”,便转身拿杯子倒茶去。

来者即是客,无论尊卑老幼,只要手头有东西。

只不过出乎王杰希的意料,那孩子见到他第一句话竟然是:“我就知道我没找错!”

王杰希还呆楞了几秒,把茶杯放到坐在高背凳上,脚尖尚且够不到地面的孩子面前,问他:“何出此言?”

那孩子神采奕奕地回答他:“我上次来的时候有个男人跟我说您不住这儿,还说我走错了,让我再去找找。我跟好多人打听,他们都说您住这儿,我又来看了好几遍,果然!我根本没走错!那人骗我。”

刚倒的热茶将紫砂的茶杯都温得暖。水波从那孩子面前瓷杯的米通里透出来玉一样的颜色。

王杰希原先窝在手里的茶杯没喝一口,又搁回了桌上。

他说:“天凉,你先喝口热茶。”

男孩乖乖地“哦”了一声,端起茶杯。王杰希却只是讳莫如深地看着他。

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把不该放进来的人放进来。

他坐了会儿,便起身去厨房找邓叔。

 

“那天我不在家的时候找我那孩子又来了。”

“啊?”

“那时候是方士谦跟他打的照面,你知不知道他跟那孩子到底说了什么?”

“我怎么能知道,我那会儿还在烧饭呢。”

邓叔看着王杰希,搅和着锅里汤的勺儿搁下,手在裤缝边抹了两下。

“我回房间看报纸时候他俩在院子里站着,我再来看汤时候他俩还搁院子里站着。”

王杰希伫在原地,点了点头,一声不吭地回去了。

 

他回到四方桌前,那孩子手头的杯子搁在桌上,他手还是握着杯子,却不喝里面的茶水。他落座,然后发现在他与孩子之间的桌面上多了个方盒子。

“这就是你要找我看的东西?”

“不是。那是他们说要给您的东西。”

“他们?”

王杰希拿过了那盒子,不是什么精致玩意儿,非常轻且软,摸上去像是松木的。他打开,白色的绸缎皱巴巴地团起来,托着一只碧绿的翠玉镯子。

“琉璃厂的人告诉我不能空着手来见您。”

那只镯子翠色莹润,堪称高翠,外侧阴刻着包袱系结似的袱系纹,如若非赝必非凡品……即使它是现世雕琢的也是价值不菲。这种样式质朴的玉制品,一般样式是看不出什么来,主要看纹饰和沁色,下下策是去实验室测碳十四。袱系纹多出于清朝,但王杰希没有办法仅凭几眼就看出它是哪年间的,所以他赌方士谦也看不出来。

“请回吧。”

他把木盒子合上,放回桌面,推回给他。这孩子要他看的必是其它东西,既然邓叔瞧见过的镯子是真的,那方士谦说的这孩子真的要请他“验”的东西就必然是假的了。

方士谦都已经做了好人,他现在一着不慎把人放了进来,要是继续顺水推舟那可就是落得前功尽弃满盘皆输。

“为什么!”情理之中,意料之外,那孩子突然就激动了起来,本来就调儿高的声音又拔高。一句话刺得王杰希的耳朵和半边脑袋嗡嗡响。“是这镯子不够贵吗!”

“不是……在我这边事儿不是这么办的。”

王杰希这么说着,心下却有一簇火在往上冒。他不知道方士谦到底跟这个孩子说了什么,但依对方所言,那日邓叔看到的根本就不是那孩子找方士谦看什么镯子。

“这镯子是那位方先生给你的?”

那孩子点了头。王杰希只得一声长叹把那松木盒子拿回手里。

“他原本是叫我明天来的说您周六不迎客,我怕他又诓,我所以过来看看。你果然在!”

他还僵着脸,看上去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他不知道的是,王杰希比他还不高兴。

明天是周日,他要去京郊祭扫,方士谦摆明了是要行调虎离山之计。

那松木盒子在王杰希手里倒麻将牌似乎地翻转,他心无旁骛似地望着紧闭的院门,嘴唇紧抿。

“我这儿的规矩,你知道?”

“如果是赝品就要就地销毁?”

“没错。”

“……我知道。”

小孩子点了点头,又顿了顿,在桌子那头死死地盯着他,又好像没有在看他。王杰希看他说完之后顿了好久,也是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其实是死盯着他领口的扣子讲的话。

“这是我们家祖传的东西,我妈死前托给我,从我太太太奶奶那会儿传下来,如果是假的也不可能传那么多年。”

王杰希沉默了一会儿,他自以为酝酿了一个最合适的表达方法,其中暗藏着早已被定下的结局,但从结果上来说对方似乎并没有很好地领会。

“我希望你能明白,不值钱的东西放的再久也不会变成珍品。”他说,“鱼眼睛放一百年也不会变成夜明珠,就好像我母亲织的秋裤再放两百年也不会变成金缕衣。”

王杰希不忍再说下去。男孩看着他的时候坐得笔直,让他觉得自己像是在让某个学生罚坐一样。有些人掏心掏肺,却被他人弃之如敝屣;有些人游戏人间,反倒摘得芳心无数;有人生来吃著不尽;也有人生来蓬户瓮牗;有些人欺世盗名,被捧上神坛;有些人倾尽毕生所学入世,却是在百年后才被正眼相待;有些人生命薄,所以被牺牲;有些人福厚,所以尽享前人恩泽……从命格,到境遇,生死,乃至家国存亡。

如果说这个世界到底有何残酷之处,可能归根结底,便是我们都生活在巨大的差距之中。

但这是事实——有些东西的价值就是以情感为依托,赋予在那些在历史根本不承认的糟粕上。

“……如果……如果没有这根簪子……”

风从门口直越过门槛,吹得紫砂的茶杯里,茶水冰凉。他起身,把门掩上,回头却看见男孩眼睛里两行泪水“唰”地奔下来。

“爷爷说……我们就要睡大街去了。爸爸欠的债……就只能,只能拿我们家的房子……他们说还要把我妈抓去当……当……”

王杰希当时就懵了。男孩说着说着就开始抽泣,字字句句进到他耳朵里却没怎么过脑子。祖宗!这怎么就哭了?!

“邓叔,邓叔!”

他打开刚关上不久的门,连喊带拖地把邓叔抓了过来。他自己?就在院子里,左左右右东南西北地徘徊,隔着近十道石板遥望屋内的情况,看邓叔渐渐把那孩子安抚好,又托英杰看着,自己那颗烦躁又惊惧的心才渐渐回到了正常跳动的频率上。

“幸亏英杰不是在这个年纪来的我们家……否则我看他隔天就会被你撵回大街上。”

王杰希没接茬,只是揉着睛明穴又撇了屋里一眼。

“他这什么情况?”

邓叔抱着臂,长叹了一声,“家里有个为老不尊的欠了赌债,把该败的都败光了竟然把自个儿家房子抵了。现在倒好——人家上门要债,钱么还不出来,倒是死掉的老婆交给儿子的传家宝能值个钱。现在只盼着您金口玉言一句话,从这院儿里镀层金——好去当铺把那簪子当出一栋房子的钱来。”

“……啧,可那簪子是假的。”

邓叔望着王杰希的房门,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你不是还没看嘛,这就说人是假的啦?”

王杰希被他这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只觉得廊下的风吹得他脑子都疼。

“方士谦都说它假,还能真?我跟那小孩好说歹说他不听,要不是方士谦给了他个镯子他连这个门都进不来。”

“嚯,那姓方的这么好心……”

“你又来?”王杰希横了他一眼。睛明穴揉着揉着,却好像令他回过神来,渐渐想到了什么。

“方士谦没准儿就是盼着偷梁换柱来的。”

“偷梁换柱?……那小子看上你哪门子宝贝?”

“——我说没准那孩子手上拿的簪子就是真的呢!”

王杰希右手握拳,茅塞顿开般在左掌上一击,当即马不停蹄地向房里走去。

 

“你那祖传的簪子,我帮你看。”

大概是他态度的转变突兀得可以,那孩子稍稍愣了一会儿,才把一长方的盒子拿出来。

两寸宽,五寸长,胡桃木——那盒子王杰希拿到手里就知道,是上了年岁的东西。他脑海中尚未成型的阴谋论好像就正随着木纹的走势而变得逐渐清晰,他打开盒子,映入眼帘的东西却让他有那么一瞬间感到窒息。

 

“……这是——银点翠的那根簪子……”

一层覆莲式,二层仰莲式,皆是破碎的银镀金点翠,东海珍珠之上又以多层仰莲托蓝宝石一块。

方士谦在他的四方桌前数日所作之物,又以它来时的样子,呈现在王杰希眼前。

 

 



“假的。”

送走了那位不速之客,邓叔和英杰还没开口,王杰希就已经沉着脸盖棺定论了。三个人站在一处院子里,正衬着三根通天的光秃的树干,在骤起的东风里相顾无言。

“你把人弄走了?”

“我把东西扣下了。”

“那姓方的在搞什么名堂?”

王杰希摇了摇头,转过身。

“我也想知道。”



方士谦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局势至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某阵冬风掠过这个院子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是来赴鸿门宴的了。

“英杰。”

“方先生。”

方士谦朝里走了两步,又忽地变了方向。

“王杰希不在?”

高英杰合上院门,转过身望向院里。今日没有穿白,而是一身黑色风衣的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王杰希正从门里走出来,步子踏到门槛就再也没有往前。

“英杰,你先进屋去。”

方士谦望着王杰希的方向没有动。王家大院儿的主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寒风几乎快要把两个人的脸都吹僵了,才伸了手。他从四方桌上摆着的茶杯后拿了胡桃木的盒子摆到自己那边儿的桌沿边上,木色相叩的声音不轻不响,一如喝茶时候茶碗与桌面相碰的声音。

他又回过头看方士谦,脸上依旧只能看出冷硬。如今终于是敌明我暗的局面了,风水轮流转。

“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

“要么解释清楚,要么滚。”

即使是这样的情况下,方士谦仍没有好好说话的习惯。一个晚上,王杰希想了很多,或许整个王家大院的人都想了很多。秋去冬来,行至年末,庐山行客才回想起整件事情的源头和情势的全貌。

可能因为方士谦这个人之于他的身份来说实在是太特别了一点,而他与王杰希贴得最近的身份却又不是他在明面上的那层。现在细细想起来,这个人做的大部分事情不反常,但却都很奇怪。

王杰希比谁都清楚,方士谦不需要其它权贵去攀附,值此乱世,那些协和里的医生本身就是“权贵”。遥想邓叔提及它刚成立时候的光景,光是那医院的开业典礼就聚集了大半中美政府的要员,那时候还是民国十年。即使现在,那栋楼里的人在那栋楼之外的地方为人出诊,大多也是要被人磕头谢恩的。

此刻,方士谦却站在院子里,朝他简陋的门下迈了两步。

“你想知道什么?”

他想知道的太多了。

一晚上,他什么都想明白了。两根簪子,一个匠人,两户人家,一个豪门富贵,一个家徒四壁。近乎相同的事情他也做过。

“我本来打算给那小孩个真的,到时候再去当铺赎回来……”他抿了抿嘴,见王杰希没有接话,似乎是觉得他坦白得还不够的样子。“我承认我不该骗你……只是想换个东西,就是觉得……你不会同意这种事情……”

“换个东西,然后呢?”

他抄起胡桃木的盒子跨过门槛走到了方士谦的面前,一把将那个盒子按进了他怀里。

是啊,还有一个习惯了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王杰希。

“然后你就能救那个孩子于水火之中了么,然后你就能拯救他那个悲惨的家庭了么,仅凭着你的那点善心以及你投入的金钱和时间?”王杰希说,“还是说,你觉得我王杰希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宁愿把别人逼上绝路也不会出手相救,以至于要你这个外人来帮我抉择,假借我的名号来帮我立牌坊。”

调虎离山,狸猫换太子,再无吉时,也再无良日。

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地吐在方士谦脸上,后者僵着,缓缓扶住被扔到胸口的那个盒子,恰就在王杰希松手的前一秒。

“因为难做,就不做。”

人活到他们这个年纪,其实大家都明白,谁都不可能仅凭一两句话就在这样的原则性问题上能改变谁。方士谦的每一步都是在逆水行舟,但他仍旧要做,仍旧要说,即使王杰希的眼刀一刀刀杀过来,如冷风一样几乎要把他的眼珠子剜出来。

“‘人和物一样都有劫数,无论真假,不论富贵,今天你能替他挡这一刀,你还能生生世世护着?况且即使你能救这一个,外面千千万万个难道你都能一个个去救么。”

“你原先也不是那么狠绝的人,王杰希……我查过——57年那枚宋青白玉的镂雕扳指,还有你从烟袋斜街的铺子里捡回来的孩子——”

“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撕烂你的嘴。”本是书生面相的王家大院主人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压低了声音,以从未见过的狠戾样子扼住了方士谦的话。他的手应激性地抓住了王杰希的手腕,出乎意料地发现“文弱书生”并没有他想象得那样手无缚鸡之力。明明只是个威胁性的动作,却真让方士谦觉得仿佛有利刃架在他的脖子上。

“泰山崩,黄河溢,隐士目无见,耳无闻。”方士谦沉着脸对他说,“多少历史和民族的见证折戟沉沙,我原来以为你和那些只会纸上谈兵明哲保身的老学究不一样——你是那种能在乱世里破而后立的人……”

“乱世?……呵,什么是乱世。”他一声冷笑,就把刚才咄咄逼人出到一半的剑归回了鞘里,“‘盛世收藏,乱世黄金’,人只有在乱世才能眨眼间平步青云,又或是一败涂地。像我这种反着来的人,也只不过是在拿我祖上的那点家业往能让我分分钟倾家荡产的东西上败而已,我只是没输过。——这次,我也不会输。”

王杰希说完,盯着方士谦看了一会儿,从一张不同的脸上看到了近乎相同的漠然,然后瞥过身,忽地抽笑了一下。

“我想过很多你接近我的理由,没想到……竟然只是因为这个。”

那时候方士谦才明白过来,他先前的回答都是答非所问。从一开始,王杰希就只想知道这个,那是从他第一天踏进这个院子开始就没有明确给出过答案的问题,无论他跟王杰希有多熟,对方都从未忘记。

“我也没想到你会因为这个跟我翻脸。”

“不是翻脸,我是在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他说,“不过我的确讨厌谎言、欺瞒,和背叛。”

“我什么时候背叛过你?”

“你已经把你能做的都做了。”他底头看了眼青石板的地面,又抬头看了看相同颜色被稀释了的天,“这样悬壶济世,要救天下苍生于水火的你——要不要跟我王杰希这样的人做朋友。”他顿了顿,“我算是给了你一个现成的,‘道不同不以为谋’的由头。”

都说来得快的去得也快。

他说:“我觉得你没有跟我说实话。”

距离他踏进院门尚不足一刻钟,他便又离开了这里。就如同立冬的次日距离他们初识,也不过两个多月而已。


“你俩就这么吹了?”

邓叔悄悄从自个儿的门缝里往外问,只看见王杰希不带一丝犹豫,头也不回地往房间里走。王杰希没有回答他,但方士谦说的话,尤其是最后一句,无疑是对王杰希这个人最严重的指控。高英杰在一边悄悄地看着,邓叔在门板后抚着他的头告诉他:有的时候,人要为自己的原则付出昂贵的代价。

那天是11月8号,甲辰年立冬之后的一天。

两日之后,方士谦派一个小医生过来把个胡桃木的匣子交还给王杰希。

“别打开,我不看。”高英杰过来把匣子递给他,王杰希只朝他手里看了看,碰都没碰,“你交给邓叔,等哪天那个孩子来,你直接给他。”

“知道了。”

被委以重任的人听说了全过程,从高英杰手里接过盒子,见桌面上没什么地方就给横羊头顶着的烟灰缸上了。

“邓叔……”

“嗯?”

“……先生和……和方先生就这样……”

邓叔以为他还会说下去,等了老半天,高英杰却不敢说了。

“他们——”邓叔心不在焉地拖长了调儿,又突然从报纸里抬起了头,“你着什么急啊。这事儿由你先生自个儿折腾去呗。”

高英杰尴尬地笑了笑,往门外走,想着也的确是这个道理。刚迈出门槛,只听得邓叔在身后半是感叹半是跟他说似地讲:“你看他王杰希三十好几年,没什么知己不也是照样儿过么……”

这句话在高英杰耳边回荡了好久。他晚上从床上爬起来,穿着单薄的衣裳打开门,只为了望一眼先生屋子里久未暗下的灯光。而那从蒙了层薄雾的玻璃窗里透出来的昏黄,倒也真像是知道他在看一样,下一秒,就灭了。


距离过年还有将近三个月,那时候高英杰觉得,大概至少短期内是不会再见到方先生了。王杰希不乐意往外跑,除了出去讲课,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他的那间屋子里呆着,那王家大院儿的桐木门也一直紧紧合着,风都透不进来。

只不过谁都没想到的是,还没到六五年,十二月,湖北荆州发现了一个楚墓群。

“师哥来信了,说他跟着他们教授刚到江陵。”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师哥?”

“高中同学,原来三年没说过一句话……谁知道他后来去北大学考古了。”

“嘿哟。他这信现在才到的话怕不是人已经到那个什么、什么山——”

“……望山村。”

“啊对,人怕不是已经开始刨地了。”

邓叔说完一边叼着烟坐在台阶上扒蒜,转头就开始问在一边给他那破烟灰缸补颜色,一笔笔画得兴致勃勃的英杰,今年过节想吃些什么。

“还有俩月,您已经开始盘算过年的事儿了?”

“真是‘何不食肉糜’啊。读书人,这年头年货都要抢的知不知道?现在不盘算等到明年您吃什么去。”

“……能从您嘴里听到‘何不食肉糜’这句话,真是吓得我……”

“诶——你小子跟谁学得……”

他转过头作势要拿蒜瓣丢门里的人,英杰笑着躲,邓叔倒也不舍得真砸了那些蒜头。

“这么说今年年过得是挺早的呵……二月一就除夕了,这么说英杰应该也放得早。”王杰希捧着茶,坐到了高英杰对面的位置,“啊对——要买二踢脚。”

邓叔剥完最后一瓣蒜,往框里一扔,“我刚才问的是过年吃啥——”

“哦。”王杰希的表情瞬间就冷淡了下来。

高英杰在一旁看着,很想笑,小刷子一直在那儿抖,但是他不敢,因为他也想玩。前些年他去乔家的时候有和乔一帆一起点过,两个人在一起,看谁的炸得比较响,之前两个人还动手做过,只是时常做出闷炮来,先生说就他们这水平做这东西太过危险,于是后来就不让了。

“英杰,你看今年你先生先提的买鞭炮,咱让他一个人扫鞭炮渣。”

“谁点的二踢脚炸得最轻谁扫鞭炮渣。”

“好,说定了!到时候你可别跟我打擦边球!”

王杰希对挽着一筐蒜的中年男人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

“……怕了你了还。”

两个老大不小的男人如学龄前儿童一般互相交换了一波蔑视之后,邓叔去了厨房,王杰希转过头,发现高英杰已经几乎要把那青铜的烟灰缸给涂成古铜色的了。

“涂得太……”

他原本是想说涂得颜色太深了点,话到嘴边,才想起来这个东西不是“铜羊灯”已经许久了。英杰也只不过是随便涂一涂,并没有非要依照着谁或是要像谁的意思,这令他不禁隐隐约约想到一个他并不想想到的人,随着刚才那句被截停话的惯性突然飞进了他的脑海中。

“……没什么,这么看看也挺好的。烟灰上去正好是那个黄。”

高英杰开心地笑了笑,又往刚上的一块上点了点水。

“那就好,想着原来那个色儿搁邓叔台子上总让人觉得不是做旧而是发霉。”

王杰希愣了愣,笑了笑。

“敢情在鄙视方士谦的功力。”

高英杰的面色瞬间崩了崩,又笑着把自己的脸藏在桌那头的烟灰缸后头。

“岂敢,岂敢。”


约莫是除夕前一个礼拜的时候,高英杰从乔家回来,正见着当铺的人在跟先生汇报事情。他没料到的是,人送走后,先生关上院门,倒是主动跟他开了口。

“那孩子的事,今儿算是彻底结了。”

他尚觉得别扭。

他不知道为什么先生突然要跟他提这么一句,于是便真的定在原地手足无措着,却只见得先生似乎完全没有希冀要从他那里听到任何回答的样子,只是抬头,对着天,长出了口气。

“那您和方先生……”

明明都有胆子说出口了,真的问出来,看着站在院子里那人的神情,却又不敢把话说完,也不敢真的问个明白。

“不好意思啊,英杰。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先生还是看着天,说完,才低下了头,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却半天没有吐出来一个音节。

“没事的,先生。”他说,“您说过,‘缘分是最大的天意’。”



甲辰年的最后一天,王家大院儿的门开了。

院儿里的和街上的烟沆瀣一气,在一片震天响的噼里啪啦中翻滚出人们激动到战栗的呼喊声。

邓叔在一边举着一串鞭炮,一边在那儿喊“好沉啊好沉啊姓王的你搭把手啊”一边在那儿上下地抖,红得花儿似的鞭炮纸和灼人的火花一同往外蹦,除了炸人耳朵,还把烟糊了一脸。

“英杰!”

王杰希在一团混乱中拼命地朝站在院子当中的人喊,他自己都快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到亏得高英杰还能在点了个二踢脚后回头看他。王杰希忙不迭地朝他招了招手,让他站到上风口来。

只听得“嗙!”地一声,烟和炮声就在高英杰身后蹿上了天,笔直的路径一如院里三棵不弯不折的光秃的树干,点炮的人没吓着,倒把他这个已经半聋的给吓了一大跳。

“新年快乐!!!先生!!!”

高英杰在他身边,朝着他大声呼喊。

王杰希笑着,嘴里呛着烟,也对近在咫尺的人说:“新年快乐!”

那感觉就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去传达一句最简单不过的话,无所谓隆不隆重,只要听到,就已经是最好的了。


 

 

 

 

>>> 未完待续 <<<


 

 

 

 



 

 


*「cèi」字写作「卒瓦」但是电脑打不出来,就算打出来了Lofter也显示不出来

* 景山前街四号:故宫的门牌地址

* 琉璃厂:北京和平门外,起源于清代的文化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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