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祭
他们是整个病房里最年轻的两个人。
他问他:“你原来干什么的呀?”
“杂志编辑。”他回答。
“哦?什么杂志?”
“美食杂志。”他说着,笑了笑,“走南闯北去吃些东西,再写下来。有的时候也要看看别的作者写的稿子。”消毒水的味道被打在午后的阳光里。
“嚯,那可好。我原来当过几年厨子,改天你好给我品评一番。”他翻着书,不紧不慢地瞥了他一眼。
“那可能挺难的。”他说,“我胃已经被切掉了三分之一了。”
来蹭太阳的人顿了顿,抬头看了看他。
“真遗憾啊。”他说。
“是啊,如果我们再早点认识就好了。”
01
他们没有互相问过对方的名字,只是在医生来查房的时候听到医护人员提起过。
他们一个姓王,一个姓喻。喻是“比喻”的“喻”,不是鲁豫的“豫”。
姓王的不常有人来看他,一来就是一大批。好像是单位的同事或是什么的,呼啦啦地来,又呼啦啦地走。每一次都是把四个人的病房占得满满当当,人走了以后,又显得空荡荡的。
姓喻的不一样。有个染了淡黄色头发的年轻人常来看他,那人不安分,每次都要让执勤的护士提醒他好几遍才能记得把自己声音放轻了些。
“那是你朋友?”他问。
靠窗坐着的人的床头躺着刚送过来没一会儿的小橘子。他剥着,剥完了也不吃,只是放到一边的柜子上。
“我们原先是同事,后来一起跳得槽。认识也有十多年了。”他说完,瞥过了头。
“这样啊。”然后橘子就被递到了他眼前。
“不用。”他推辞道。
“我吃不了。”他坚持着。
于是他只好去拿。
床与床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窄,两个人都拼了老命斜着身子伸手去够,快要接上时手一松——橘皮上的果肉“啪”地从掌心滚到了地上,只剩下五瓣绽成花儿一样的橘子皮黏在手里。
“啊。”不知道谁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但橘子已然殒命。于是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小会儿,然后都莫名其妙地笑了。
“罪恶啊。”姓王的慢吞吞地挪下床,走过去把地上的橘子捡起来。
“对食材浪费的罪恶?”
“光您那一袋橘子我就能给做出十道菜来。”
“是嘛……”他尾调上扬,午后的暖阳打在他的被子上,给他截了肢,“那你试试吧。”
他把橘子“噗”地一声丢进垃圾桶,差点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做的菜不能给别人吃还有什么意义。”他说,惯例性地从自己床头拿了本书,坐到了靠窗的床位边上的椅子上。“还是说大作家能对着我的料理闭着眼睛瞎说八道?”
靠在床上的人对他笑了笑。
“凡是烧菜都讲究'色香味',最后一个我尝不了,前两个还是可以欣赏一下的。……至于最后一个——你可以问问黄少天。就是来看我的那个朋友,他在当我们主编的助理前也接触过一些美食评论的工作。”
“是嘛。人不可貌相啊。”姓王的说着,抖开了眼镜,架到自己的鼻梁骨上。午后暖阳照在他的病号服上,在姓喻的眼里勾出一道蜿蜒的金边。
“你不像个厨师。”他讲。
“你也不像个编辑。”
02
“明天你朋友来?”
“你怎么知道。”他稍稍有点惊讶。
“每个礼拜三,他都会来。”
“原先礼拜三是他最忙的时候,版面要定稿。现在去做了总编助理这日子大概就被往后延了。”
“是嘛。”他又这么随口答应着,“挺好的,礼拜三总是最难熬的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你竟然还能记得清礼拜几。我天天在这儿都过得都昼夜不分了,天天吃了睡睡了吃的。”
姓王的抬头看了他一眼。那靠在床上的人只是翻着手里的书,淡淡地笑着,手里翻地是他昨天在看的那本。
“你别把我夹着的那页给动掉了。”他说。
“我手指夹着呢。”他应着,过了一会儿又问道,“手里写什么呢,很少见你动笔。”
“材料单。”
“材料单?”
“我已经跟医院借好厨房了。”他说。姓喻的顿了顿,这才想起来他们上个礼拜的约定。
“……林主任倒是肯放你出去?”
“都是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去中庭走三圈和去超市走一圈不是一样?”他抬头迅速看了眼在床上躺着的人,露出的手臂上,静脉有一段还是黑紫色。隐在阳光没有照到的阴凉地方,像是倒下的牛奶瓶里淌出来的一段牛奶,流经了一支蘸墨的毛笔。“要不是你刚化疗没几天我就跟你出去了。这样他们也不用非让陈护士陪着。”
“陈护士挺好的。”
“老魏不得眼红。”姓喻的躺在床上笑了,笑着笑着就咳嗽了起来。只听见两个人对面的窗帘里传出了个大大咧咧没好气的声音,叫嚷着问那俩小子在嚼他什么舌根。
“老王明天要跟陈护士出去玩!”
“靠!王杰希你他娘要不要脸!”
两个年轻人笑得更盛了。
“所以你打算做什么给我?”笑也笑过了。他喘了口气,问正在给他倒水的人。
“不告诉你。”姓王的看都没看他一眼,“还是说先给您透个底儿您能笔下留情?”
“诚实是我最锋利的刀。”他笑着应道。
姓王的也没把他说的当回事儿。那张纸上涂涂画画,一团乱麻。他又添了几笔,拿远了看了看。
“好了?”
“好了。”他越过纸面瞟了他一眼。
“王先生,请开始你的表演。”
03
“米其林今年又来问我们要人。”来人把那垫子垫得厚实的靠背椅往前怼了怼,如释重负地把自己扔了进去。
“老方推了谁去?”
“还没决定,你走了以后老方脾气差了不少。”
“是嘛。”他说。伸手去够床头的玻璃水壶,被友人拦了下来,自顾自地拿了一次性纸杯给自己倒了杯水。
“而且今年Baiersbronn也出了点问题,Printemps的主厨辞职了。”
“辞职了?Printemps这两年水平很高啊。这时候换人不怕今年摘了三星冠?”
“不知道。”他端着水,又坐到了那个昨天还在开单子的人常坐的位置。“听说是他们主厨生病了,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想想也真是造化弄人,开起来才没几年,当时满城风雨万人空巷,现在走了个人就要闭门歇业,怕不是预约都占不满,还不知道之后会怎么样……”
他说完了,停了一会儿。发现友人靠在床头,看着手里捧着的杯子,才发现自己说多了。
“不过……就算你今年在……Printemps也不可能让你去。”
“嗯?为什么?”他回过神,对友人笑了笑。
“15年的时候你是去评Printemps里唯一一个提出质疑的,老方说你跟那家店八字不合,人家做得再好都要挑根骨头。”
“哪儿有?”
“你说人家毫无章法。”
“那是有灵性的体现。”
“还说人家是Baiersbronn的异端。”
“出类拔萃啊。”
“诶我说你怎么退休了反倒说起他们的好来呢?还是你跟素未谋面的那个主厨冥冥之中惺惺相惜?”友人杯子往边上一搁,拔高了声音刚说了几句就忽然缩了,探头探脑往门口望,正看到走廊里护士走过的身影。
靠在床上的病号不再解释,抿了口水,深深地出了口气。
“我说你,都是病号了就别再用这种容易磕碰容易碎的东西了。这种醒酒器似的玩意儿你插插花得了。”他说着,给两个人续上了茶,把玻璃的水壶放到了柜子更靠墙角的地方。
“我病友喜欢。”他说。
坐回靠背椅上的人喝了口水,瞥了眼四周。
“隔壁床的?什么病啊?”他问道,“每次来的时候都看你跟他窝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初中女生手拉手上厕所。”
“你待会儿别急着走。”他笑着说道,“老王做了道菜,你尝尝。”
“老王?你病友?”坐在床上的友人点了点头,“哪路神仙能让你喻文州亲自举荐啊。”
“大概当过几年厨师。你赏个脸,别报太大期望。”
“他做什么?”
“不知道。”
坐在座位上的人嘴巴微张,张了又闭,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就当满足一下我的心愿吧,少天。”他十分平静地把杯子搁在了床头柜上,望了过来,“体谅一下除了粥很久没见过能称得上'料理'的东西的人。”
他的友人突然安静了下来,微不可查地瞥过了头。
“你们这倒也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都已经到这步了,想做点什么都不容易。”
已是临近正午,阳光一片片地被削进窗口,覆在消失的病友常坐的椅子的椅背上。
“喻先生。”出现在他床头的人是陈护士,“这是王先生托我带给你的。”
她走到床边,递给他一个黑色的盒子。那只是个普通的塑料饭盒,看着还很新,不过是一般日本的家庭主妇用来给孩子装便当的那种,说难听点叫磕碜,说好听点叫朴实无华。
“他人呢?”姓喻的抬头问,却只见陈护士有点迟疑地笑了一下。
“他说他……先去休息会儿。”
“这样啊。”坐在床上的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听得陈护士说:“今天我值班,还有什么事按铃叫我”,于是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紧接着下意识地笑了笑。回过神来的时候,黑色的塑料盒子捧在手里,举轻若重。
“做了啥?”坐在椅子上的品评人站起来,在他打开盖子的那瞬间凑了过来。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就在盖子被打开的那一刻,窗口的风吹了过来,卷跑了盒子里的两片焦棕色——是木鱼花。还有,橘子的香气。
“你这病友,怕不是不止做过'几年'厨师吧。”他转过头去看病床上的人,然后即刻收了声。那样无悲无喜,只是单纯地注视着什么的神情,他曾无数次在饭桌的另一头见过。
喻文州认真了。
“你尝尝。”
“我?”他诧异地问。
那黑色的盒子里铺满了细碎的木鱼花,秋天的落叶一般,撒了满地。
“闻过了,看过了。尝的部分你来,我咽不下去。”
黄少天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几乎是举案齐眉地接过了那个食盒。那几乎是照相机里的一个镜头:黄金分割点的地方静放着一块宝石,白玉为底,琥珀为冠,顶头缀了一颗不知道拿什么做的翠色珠子,是满月缺了一块小圆的残月之相。
“来吧。”喻文州把一次性的叉子递给他,那还是好久之前不知道哪个小护士吃外卖时候他向人家要的。
“……你能不能别盯着我,我紧张!”
“好好好。”坐在病床上的人往后一躺,换了个看起来颇为懒散的姿势,垂着眼看他的塑料叉子戳向那块晶莹剔透的东西。
翠色的珠子被戳开,包裹在薄膜下的汁液瞬间就像融冰一样覆满了那块奇形怪状的固体。拿着叉子的手再“手起刀落”,剜下了一轮弯月靠下的那个角,叉起来的时候黏了两片木鱼花。那两片木鱼花在半空中飘啊飘啊,像是翅膀一般,又薄如蝉翼,总让人生怕它们掉下来。
“怎么样?”他问。
站在床边的友人一只手捧着食盒,一只手拿着叉子,转过头突然看着他,好几秒都没有说话。
喻文州是眼睁睁地,看着黄少天的眼眶里冒了眼泪出来。
“梅子酱啊……”他说,“酸得我。……咽到喉咙里才从你舌根冒出来。”他说完,擤了擤鼻子,竟然笑了。“刚吃进去的时候大概是橙子冻和椰子冻,当中可能还夹了一层木瓜的。白色部分中间横插了白巧克力片,把木鱼花的一点点咸味中和了。”
“秋天的味道。”看着他的友人如此作结。
“是啊,秋天。冰冰凉凉的……”他说,“就是让你把最后一点儿绿都戳破。”说着又调皮似地笑着,朝一堆蓬松的木鱼花里吹了口气。
“呼——”地一下,焦糖落叶的颜色从廉价的食盒里腾起来,旋转着,乘着气流落到纸白的被子上。
“怎么了?”他问友人。
后者拿着食盒,愣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递给了他。
那小小的缺失的一块圆,在食盒的另一端被找到了。满月之相,终究是被人不经意间从吹起的木鱼花下发掘了出来。
只不过即使现在“完璧归赵”,也于事无补。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叉子,也是凶器——被搁在食盒一边,无声地看着残缺的圆与他最后缺失的那一点隔着落叶的颜色向望,冷漠得令人脊背发凉。
喻文州捧着那个食盒,低头看了一会儿。
“为什么会有人要做这种让人心碎的甜品?”他抬头问黄少天,只看见友人站在窗边,风打在他的脸上,似是能让他看到远方的消息。
“可能,这就是秋天吧。”
04
“少天饭都没吃。没想到你做了道甜品。”
“原来没想做甜品的。”他说道,走过来坐在床上,看上去似乎很疲惫。
“原来想一道道做下来,后来发现时间不够了。”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抬头问他的病友:“怎么样,好吃吗。”
他笑了笑,跟他说:“你的梅子酱把少天吃哭了。”
“是嘛。”他十分淡然地应着。
“你身体还好吗?”他问他。对方笑了笑,左手握住右手手腕转了转。
“我这个病……”他说,又顿了顿,“今儿个没把自己手切了就不错了。”说完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正正反反地看,末了带着笑往床上一躺,钻被子里了。
“你今天不看书了?”他问道。床边暖阳下的那个位置没人坐,空荡荡地一块让他的视线里觉得有些缺失。
“累了。”他说。很快就团成一团,不再说话。那阳光下的一片空白融在那里,把喻文州想问的一切都堵在了喉咙里。
姓王的病友这一觉睡了很久。一直到晚上十一二点才醒,又或者准确点说,是被疼醒。
他下床的声音嘎吱嘎吱惊动了姓喻的,后者见他状况不对,就帮忙叫来了护士。
很快,一堆穿白大褂的步履匆匆走进了病房。左左右右围了一圈,床帘一拉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样一忙就忙了将近一个小时。新一天的伊始,他的病友开始挂水。
他悄悄地走到了帘子另一头,站在床边看着他。他转过头,面色比起今天早些时候惨白了许多,像是苹果一瞬间就被脱了色,见到他来了,在呼吸机的面罩后勉强地扯出一丝笑,很快就被那层白雾遮蔽了。
“疼吗。”他压低了声音问他。
躺在床上的人没有说话。没有插输液管的那只手朝他伸过去,只是抬到半空中就再也没办法朝前半寸。他握住他的手,又不敢太用力,也不敢乱动。他知道那种感觉,就连羽毛在你手背上轻轻划过都能感到钻心地疼。
但他的手在抖。
那种掌心里微乎其微,却又无法停止的震颤,就像是窗外冷风中的叶子,将死未死地悬在那里,随着秋声一起摇荡。
“……你从那道菜里,看到了什么?”他气若游丝地问他。
“看到了你和我。”他回答道。
05
他一直睡得很浅,浅得一点点的动静都能惊扰到他。
那晚他裹着毯子坐在王杰希的床头,被陈护士从睡梦中一把提溜起来赶回自己的床上。
王杰希睡着了,他慢慢地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下抽出来。
他睡着了。
姓喻的病人回到自己的床上,觉着暖和了许多。就在那被晨光打醒前的几个小时里,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坐在办公室里,四面是熟悉而又透明的玻璃墙,阻隔着外头的熙熙攘攘。他的手悬在键盘上,不停地颤抖。
他感到很烦躁,甚至有些愤怒,即使他知道这样是荒谬且无用的。但他最终也只能把那双手放下来,看着屏幕上的光标,和戛然而止的、像被斩首一般的句子。
他一次次尝试控制自己的手,又一次次败下阵来。等到他气得甚至想要大叫的时候——
天光如约而至。
他醒过来,转头去看隔壁床。灰绿的床帘还拉着。他把手摆到自己的眼前,翻来覆去地看,突然就明白了昨天王杰希经历了什么。
那袋小橘子被陈护士拎了回来,姓喻的病人跟她说他吃不了,于是就给护士台值班的护士们瓜分了。
橘子不见了。姓喻的和姓王的,两个人谁都没有提。
那次病发之后王杰希的化疗提前了。他的手臂上也多出一截乌黑色色的血管,像墨梅枯笔画在生宣上。喻文州床边的那个位置还是他的。阳光从窗的那头跃过来,照着他的脊柱和半边身子,把他的影子抹在手头的书页上。
那一天后,喻文州不知从哪里搬来了笔记本电脑。他开始打字,打得很慢,时常是打一会儿停一会儿,喝一点点水,再接着打。他的病友对此表示难以置信,说编辑打字这么慢还能按时交稿;他笑了笑,说你都宅成这样了不也还能掌勺么。
他那王姓的病友愣了愣,问他:“你真在写那道甜点?”
“那当然。”姓喻的看着电脑屏幕,手下“喀嗒喀嗒”地忙不停。
王杰希看着他打,也没问那道菜最后的评分究竟几何。窗口透风,近来天又凉了几度。他把窗拉得只剩一条缝,窗外忽得就出了笛声,长呼短啸压进了房间里,让他只得把窗门合死。
“少天对你评价很高。”他说。其实只是实话实说,但当他看到那落木中的残月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盛赞在他病友那里并不是什么鲜见的东西。
“那你呢,你评价如何。”他问道。
喻文州停下,双手离开了键盘,目光也从那屏幕上挪开。他拿过自己的杯子,看着王杰希。
“我不知道。”他说,“我错过了最有价值的部分。少天把那盒子带回部里了,我现在也只是在那里给我的反馈的基础上添油加醋。”
“那有什么意义?”他问,“当你的味觉和你本人分离,你难道能够仅凭想象就知道味觉里的信息?”
喻文州笑了。
“不能啊。”他说道。那两个文档把电脑屏幕一分为二,左边图文并茂,宋体密密麻麻,像是覆盖着地面的针松的枯叶。而另一边的光标一闪一闪,盯着那空白的文稿看久了,人就觉得头皮发麻。
“的确是……”他欲言又止,笑了笑。抬头又道:“这个世上不会有聋了的子期。”他说,“但做了伯乐这么多年,就算哪天整个胃,整个食道都烂了……可能还是想写点东西。”
他的病友坐在床边,捧着书,看着他。暖光镶嵌的金边在他身侧浮游,附在他身上,却又在风里窗外的树影飘摇中断续着,波光粼粼。
“伯牙的琴声,文字能够传达几分?”他问道。
“即便只有十分之一也够了。”他说,“人们会为了美好的东西而甘愿付出一切。上学上班指望着一日三餐;走在回家的路上会期待今天的晚饭;会因为晚上去某个餐厅约会而让自己的一整天都趋近完美……即使尝不到,料理本身也是个美好的东西。”
他说完,还想说些什么,却喉咙干涩,突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笔记本上的半边空白还在他眼前闪。他喝了口温吞的白开水,感受着平淡无味流过他平淡无味的舌头,润泽了他已对这温度麻木的喉咙,到达他那只剩下三分之二的胃里。
他当初问黄少天“为什么会有人要做这种让人心碎的甜品?”。
黄少天在交给他的文章里说:你会分不清到底是生理性的酸楚让你流泪,从而勾动心绪,还是你真的在那缺憾里看到了什么过往,从而让你流泪。
其实心碎的人从来只有他们自己。
“那么说出这种话的你,怎么脸上一点都没有感受到美好的样子呢。”
王杰希的声音把他从白纸黑字的思绪里钓了出来。坐在窗边的人一如往常地看着他,他的手夹在书里,另一只手当着喻文州的面把眼镜摘下来。
“你到底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你自己?”他问。喻文州没有办法答。
“现在患者素质提高了,我们要自己给自己做临终关怀。”他笑着,把电脑上的两个文档都关了。
“你知道Printemps吗?”他忽然抬头问道,看起来颇像是在故意岔开话题。坐在窗边的病友似乎也是没能反应过来,有点愣地看着他,就正好让他有了接着说下去的可乘之机。
“我一直在想,如果哪天他们跟我说我真的熬不住了。我要跑那家店吃我人生中最后一顿饭。”
他把电脑屏幕转了过来。那桌面是个吊桥,以青鱼骨的弧度荡到另一头,层层叠叠的绿色深处,古铜色的门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斯宾塞体,是Printemps的名字。
病友看着他的电脑,又抬眼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预约得到?”
“人会甘愿为美好的东西付出一切。……包括——尽我所能地活着。”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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