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ss,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你在说什么,多比欧。只有我能打电话给你,这是我们当初的“约定”。」
电话里的男人声音很严厉,这让多比欧忍不住顿了顿。
“可是,恕我直言,Boss……当碰到一些紧急情况的时候,无法向您及时汇报是一个致命的问题。”
「你是我最信任的部下,多比欧。我相信你,就好像我相信我自己。很多事情你可以自己做决断,比如没有任务的时候去哪里……」
“可如果遭到暗杀怎么办?您可是组织的Boss啊!如果敌人由于追查到了我而找到了您——”
「你需要的不是我的电话号码,而是多备几部手机。」
那时,暖洋洋的太阳照在他的肩头,地中海的风从窗外吹过来,夹带着花朵的浓郁芬芳。多比欧放下手机,一个人呆呆地在窗下坐了数十秒。
“喂?Boss?Boss?!!”
「我能听见你,多比欧,别像条狗一样对着电话喊。」
五天前,他替老板去威尼斯取东西。那段时间正赶上威尼斯狂欢节,身着华服与假面的人们像细碎的宝石一般将普通的他裹挟其中,几乎每一条街道都在敲锣打鼓。
“这里正在狂欢节!”
他捂着腹部血如泉涌的刀伤,被为狂欢节而盛装的人们裹挟着前行。追兵混迹在身着华服与假面的人群的某处,他必须穿越这混乱的人潮,最好能借由这个甩掉他的尾随者。
「我要的东西你拿到了吗?」
“呃,还没有。”
多比欧刚说完,就被一个戴着皇后面具的人拉到一边,他被那身着华服的人像跳华尔兹一样搂着,转了好几圈。明明是长达十几秒的舞步,在舞曲旋律的作用下感觉好像只有短短的几秒。等对方把他放开,多比欧才发现那人好心地把他带出了人流。
“我可以自由行动了,Boss,我现在就去拿。”
“……Boss?”
电话那头没有再回应。
维內佳·多比欧一个人站在昏暗的巷子里,脚下是铺满了巷子的阴影与冰冷的石子路,背后的人群如狂呼的蝗虫般过境,手里是怎样也止不住的,喷涌而出的鲜血。
多比欧,我亲爱的多比欧。
——那个男人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这么说着。
为此,多比欧可以做老板的剑,可以做老板的盾,他甘愿为老板献上生命。这一度使得维內佳·多比欧产生了某种错觉。他听从他的指挥,向任何一个方向进攻,又或者是他们站在一排,他是他的左膀右臂,在合适的时间所向披靡。
可那一刻,他孤身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小巷,像帝王前排的小兵,手无寸铁,只是被前方未知的战斗和电话忙音所淹没。
自从他们认识开始,多比欧还尚未有任何一次失败的任务。虽然说有很多人能死得很高尚,但思想上的进步只能由活人来获得。
有关电话的问题从那一天起被多比欧提上议事日程。无关他的喜好,无关他的哀乐,多比欧将这一问题理解为信息交换的效率和必要性问题——即使老板的电话从未迟到过,他也需要考虑到如果某天他被人从背后一击毙命了怎么办。
他离开威尼斯,拿着老板的包裹辗转多地来到伊斯基亚。入住海滩的温泉旅馆的那个下午暖风和顺,他打开面朝大海的窗户,才接到了老板的电话。
电话里的人告诉他,三天后要他把包裹放到火山下教堂的祈祷室里。
「你还有什么事想问?」
那时候,海滩上的人在地中海的暖风里变得像蚂蚁一样渺小,多比欧从窗口远远地望着他们,像是远远地欣赏着名画上微不足道却浓墨重彩的一笔。
“Boss,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1
已经不是第一次,多比欧怀疑自己在棋盘中的位置了。
老板是个神秘的人,但一直对他很好。当他无力解决危急情况时老板总会及时赶到现场,即使是在旅行之中,老板也能找到他——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他会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醒来,身上有简单处理过的伤口,有的时候完成任务的他会在自己的桌上意外地发现一块草莓蛋糕。
冥冥之中,维內佳·多比欧总觉得电话那头的人与自己的近在咫尺,监视也好,利用也好,保护也好——可他从未见过老板。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亲爱的多比欧,那只会给你带来危险。」
电话那头的人用给婴儿唱摇篮曲一般的低沉语调不紧不慢地对他说道。
——或许这是事实,但“有所隐瞒”与此并不违背。
第一次,维內佳·多比欧对老板提出了打电话的请求。
第一次,迪亚波罗没有同意。
说起来也非常搞笑。
多比欧是眼睁睁地看着“热情”从零建立起来的,等到他对“热情”的规模有了一个初步的概念,他才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什么晋升的途径。他是老板最信任的人,没有比这更高的殊荣了,除非为老板牺牲,可他很怕死。
名叫维內佳的少年十九岁那年离开小镇,在陷入困境且渺无希望之时遇到了老板……从那时起,他便在意大利的国土上四处奔波,他见识了很多,经历了很多,为了一趟任务身负重伤的事情时有发生,可他都挺过来了。
临了了,如果将生存与忠诚同时放在他面前供他选择,他知道自己最终还是会在“死亡”的淫威下屈服,所以他只能尽量让自己不要走到那一步。
而这件事对于迪亚波罗来说也几乎一样。
“热情”的幕后黑手看着多比欧失望地放下电话,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洗了个澡,很快就换好衣服又准备出门了。
他大概是有点无聊了?
之于迪亚波罗来说,多比欧毕竟还是个孩子。他不够有远见,时而怯懦,时而莽撞。可那毕竟是他可爱的多比欧……在门关上的那一刻,在粉红少年内心的某个角落,迪亚波罗无声地叹了口气。
三秒后,迪亚波罗猛地意识到了维內佳·多比欧的所作所为。
——多比欧忘带了手机。
准确地说,不是“忘”带了,而是故意没带手机。那手机电还至少剩三分之二,在他离开之前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桌面上。
其它人或许的确会忘记,但那是多比欧,他的多比欧,维內佳·多比欧——他出门就算忘带脑子也不会忘带手机!
“嘶——头好痛!”
走在路上的少年突然捂住了头。
——果然没带手机出门就要遭报应吗?
他今天已经过得很郁闷了,肚子上的伤口还会时不时地开裂,上帝应该不会对他那么残忍。
或许只是低血糖吧,多比欧想。
他实在是不开心。虽说他与老板的意见时常相左,但打电话和其它事情不一样。或许因为在此之前尚未有人能主动追查到他,也没有什么人对于老板的真实身份有着过于旺盛的好奇心,所以电话那头的人对待这件事情完全没有他那么热切。
但多比欧仍旧没有被说服。这无关本体和喻体,无关别的黑帮如何运作——当下,多比欧只是单纯地不爽而已。
虽然他从未有过按掉老板来电的历史,暂且也没有这样的勇气,但既然老板不想接他的电话,那他也可以不接老板的电话吧。
如果完全没有听到过铃声响,也就不算“拒接”电话……
……大概。
无论如何,做都已经做了。
“热情”组织老板的心腹,维內佳·多比欧,单方面决定给自己放个假。
啊,他的头还是好痛,可能真的低血糖了?
正这么想着,多比欧发现自己已经离集市只有一个街区远了。路与路的交叉口停着一辆卖冰激凌的面包车。
天不是很热,他也没有很想吃冰激凌,可步子已经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迈了过去。
「嘟噜噜噜噜——」
那个声音使得多比欧几乎是顿时就定在了十字路口的中间。
“草,走路长眼睛啊!”
在险些被一辆摩托车轧死以后,十几岁的少年惊魂未定地跑到了街道的另一侧。
「嘟噜噜噜噜——」
他像一只惊弓之鸟般探查着声音来源的方向。
怎么会!他都没把手机带出门了啊!
虽然心下这么抱怨着,但多比欧自己其实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老板找不到他的地方。
老板知道他故意不带手机这件事吗?现在假装自己手机坏了还来得及吗?
多比欧踟蹰着,他希望自己只是幻听,但下一秒他就意识到了,要是一秒后电话铃没有响,那才是他真正的死期!
“Boss!”
他冲过去,一把抓过了冰激凌贩子手里的电话。那店老板看上去还很生气的样子,可多比欧根本没工夫和他掰扯,丢给他两张纸币,就迅速走远。
「你刚才没有接我电话,多比欧。」
电话里熟悉的声音听上去不带情绪,但这种深沉又缓慢而令人捉摸不透的声音才是维內佳·多比欧最害怕的。
——果然,被发现了。
多比欧控制不住地拿手捂住自己的脸。
“很抱歉,Boss!我把手机忘在旅店了!是我、是我的过失!”
多比欧说完,还有半口气卡在喉咙里。他的心脏感觉像是飘在气管和隔膜中间,半悬空着。电话那头的男人迟迟没有发话,让他这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心脏像击着的鼓一般跳动着,简直是要让他窒息而死。
「冷静点,多比欧,没什么大事。」电话那头的男人一句话,把多比欧从窒息边缘解救了出来,后面半句话却又让他如鲠在喉,「——还是说你有什么事?」
“啊,那个……Boss……”
多比欧顿了顿,大概是在斟酌用词。
“……我今天可以放个假吗?”
他的老板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他时依旧是那种不紧不慢的语气,但是每个词说出来似乎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没有任务的时候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亲爱的多比欧。」
——果然这样是行不通的。
和老板告别,多比欧挂了电话,长出了一口气。
他看着身边商店橱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陡地发现自己的头发湿漉漉地。
“啊!怎么会……我的草莓冰激凌……”
海风从峡湾吹上沙滩,花香离开灌木,飞奔着跑进街道。
被他拿在手里的粉红色冰激凌此刻已经化成了一滩诡异的液体,黏黏答答地将压碎的华夫碎片星星点点地粘在了他的头发上。
2
“你有什么事?”
“啊?”
维內佳·多比欧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正对着的商店橱窗似乎是一家杂货店,狭窄的茶色玻璃非常适合人看清自己的样貌,仔细端详才能看到店内的陈设。
“你头上……唉,算了。”
那是个刚从店内走出来的,穿着海军领连衣裙的姑娘。她有着一头姜红色的短发,过于苍白的皮肤上点着雀斑,在太阳底下像是白瓷的釉里嵌了金箔一样。
“进来擦擦吧。”
她说。
那是一家从外面看上去并不大的杂货店,门面很窄,玻璃门完全打开也只能勉强让一个成年男子进出。走进店里,多比欧才发现这家店的纵深很长。这里看上去经营的并非是什么底档的杂货,白葡萄酒被陈列在暗处的酒柜上,左边悬挂着黑白两色松露,桌子上整齐地码放着新鲜的蔬菜,内室摆放着一张厚重的实木桌子,陈列的什么就看不清了。
那姑娘给他指了洗手间,多比欧道了谢,跑到洗手台前解开头发,拿水冲洗自己一塌糊涂的刘海、鬓角和耳际。
“你是一个人来旅游吗?”
“啊?什么?!”
“我问你是来旅游的吗。”
可能因为水哗哗地流过他的耳朵,甚至灌进去了一点,多比欧并不能听清那个姑娘在说什么。
“啊,是的。”
“就你一个人?”
“对。”
“我还以为呢……”那姑娘微笑着给他递来毛巾,“刚才看你站在店门口那么失落,还以为被哪个姑娘甩了。”
多比欧拿毛巾擦着头发,有些尴尬。
“啊……这个,没有啦,就……”
他总不能说是因为和自己上司怄气才把自己搞成了这个鬼样子。
“……就是跟我老板请了个假。”
他把毛巾盖在自己头上,手抓着两端,让整块毛巾盖住自己粉色的长发,看起来就像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打电话的事情最后到底要怎么解决呢?多比欧没有进一步的想法,但他隐隐约约觉得如果现在不抓住机会的话很有可能就再也没有办法和老板提起这件事了。
“第一次来伊斯基亚?”
“嗯。”
“有想过去哪里玩吗?”
“……还没。”
他有些尴尬地把毛巾还给那姑娘,不太敢看她。店里还是比较阴冷,多比欧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快点离开这里,去街上晒晒太阳把头发晾干。
“我有个弟弟在罗马读大学,应该也和你差不多年纪。沙滩往北走有一个峡口,那里有个天然岩洞,他以前经常喜欢往那儿跑,你也可以去看看。”
她兀自往外走着,叠着毛巾,像是在自言自语。
“啊……那个——”
她从柜台后起身,棕色的眼睛看上去有点疑惑又好像有点不耐烦地盯着多比欧。
“就……谢谢——谢谢你让我在你店里洗头发!”
他猛地这么大声说着,脑袋似乎由于凉水冲过而麻麻地疼。
维內佳·多比欧已经很久没有与异性独处一室了。上一次经历这样的情况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清了,但当下他的紧张和局促倒是真实的。那姑娘显然也被他这么一下弄得有些猝不及防。
——完了,太丢人了。
多比欧想。
他也想像老板那样无论何时都能用坚定不移的声音说话啊,可他在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总是会没由来地紧张。
他觉得自己还是快点走了的好,没想到只听到柜台后头的人一声轻笑。
“这是我叔叔的店,我只是帮他看一会儿,他待会儿就回来了。”
姜红色头发的姑娘说完,隔着柜台对他伸出了手。
“我叫罗莎。”
“啊,我叫索利特——索利特·纳索。”
“我带你在西边走走吧,索利特。”
“欸?”
莫名其妙地,维內佳·多比欧就成为了站在别人店门口等着姑娘的那种男人。
他觉得他应该给老板打个电话。老板说过,在外面不能随便透露自己的身份和信息,这样会在日后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最好也不要结交没必要结交的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带来羁绊,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绊得个人仰马翻。
但说实话,现在这种情况要是突然跑路才显得比较奇怪吧……
说到底,一切还是怪多比欧不会拒绝别人。虽说自己现在处于放假期间,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问问老板,获得他的准允——尤其是三天后还要去执行任务。
第二次,维內佳·多比欧十分想给老板打电话,但他不能——手机和电话号码他哪个都没有,况且这距离他和老板的上一次通话都不到一个小时。
「果然,你已经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了,我亲爱的多比欧。」
他记得当他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老板如此对他说的时候,他内心的喜悦和受到的鼓舞就如涌泉一般。
他不想有事没事都要打扰老板,显得他像个三岁小孩。
“我们走吧!”
对于多比欧来说,叫罗莎的姑娘几乎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她的身上除了多背了一个鹅黄色的斜挎包以外并没有什么改变。多比欧看着她一脸的雀跃,觉得现在拒绝或是变卦似乎也不是一个好时候。
“你的朋友怎么不跟你一起来伊斯基亚?”
说实话,多比欧开始有点烦了。为什么总有些人喜欢对和自己无关的事情指手画脚?
——但现在爆发反而会给他惹来麻烦。
“我……没什么朋友。”
他在脑子里读了一遍这句话,最后还是这么说了。
女性在面对这样的表态时总会产生莫名其妙的怜悯,但对于多比欧来说,这的确是事实,谎言没办法比这说得更像。
对他而言,与他交往最频繁的人就是老板,一直以来支持他的也是老板……那个素未谋面的电话里的声音就是他最亲密的人。
“这样啊……”
罗莎就这么感叹了一句,给多比欧提供了十几秒的安宁。
“我看你在店门口心事重重的样子,是碰到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
多比欧抬起头,回答得特别斩钉截铁,然后发现这样到更是显得无中生有。罗莎甚至都不屑于直接揭穿他的谎言,直接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就是我的……”
多比欧踟蹰了。
他没想到他会卡在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上。
我的老板?我的前辈?利益共同体?
“有个一直和我打电话的人……”
打电话的人?这是什么该死的表述。
说出来的那一刻,多比欧简直想把自己读的那点书一本本吃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的脑子是怎么想的,大概是低血糖或者贫血,那一刻他是真的想不出什么更贴切的定义了,好像除此之外怎么表述都很奇怪。
老板对他而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数年之间,他好像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就是一直以来都是他单方面联系我,我最近想给他打电话……却被拒绝了。”
“他很经常打电话给你吗?”
“啊……大概……算是吧。”
他总不能说“我几乎每天只和他打电话”这种话吧?显得他像个缠着男朋友说爱我的小女朋友。他尽量利用自己性格上的缺点和语言表达上的模糊,将话题框在可控范围内,即使这个话题让他脑袋疼。
“可能他最近比较忙?或者是生活上遇到了什么问题?”
“你说得也对。”
多比欧淡淡地说着,心里已经把这种可能性给丢到了垃圾桶。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老板。
多比欧毫不怀疑如果老板遇到了麻烦,他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说起来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大部分靠逻辑推断,主要一年年下来他经手的事情已经从庞杂的事物逐渐向带有决策性质的活动靠拢,比如与干部通信,或者是代表某一方参与谈判。
多比欧有点后悔了。
如果不是可以从这个女人身上获取更多的信息,他早在店里就可以把她的嘴缝起来。当然如果他能给老板打电话的话,事情也不至于变得这么折磨人,即使装装样子也好——可他甚至连电话都没有带出来,刚才的电话又坏掉且不翼而飞了。
或许是看多比欧不怎么开心的样子,名为罗莎的女人接下来的一路上都没有怎么说话,只是简单向他介绍着这边的情况。
她带着他沿着海岸线走,远远地能看见悠闲的当地人与游客散布于碧海金沙,那道金线延伸到远处,在海蓝宝石的侵染下隐没在了岩层的崛起中。
“前面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岩洞了。”
多比欧远远地望过去,的确看见有一段巨石如桥一般架在海角。
“你不过去吗?”
罗莎站在原地,似乎并不准备继续与他同行的样子。
“我要去——”
「嘟噜噜噜噜——」
那一刻,多比欧的心都要凉了。
「嘟噜噜噜噜——」
“你是不是带手机了?”
多比欧转头,只见罗莎一脸惊异地看着他。
“不好意思,那是打给我的电话……”
「嘟噜噜噜噜——」
“你别过来!”
虽然说别人包里响着的电话是打给自己的,这样的确有点失礼,但“及时接电话”也是多比欧和老板约定的一部分。
“可能有些冒昧,但那真的是很重要的电话!”
「嘟噜噜噜噜——嘟噜噜噜噜——」
罗莎惊恐地向后倒退着。他们已经到了海滩边沿的礁石面前。多比欧向她的包伸过手,可先前对他温柔热情的女人突然就和换了个人一样,眼看就是要转身逃跑的样子。
电话已经响了很多下,多比欧知道老板的耐心是有限的。
“别逼我把手指从你的鼻孔捅进你的脑子里!!!”
他对那不识相的女人大吼道,猛地把那颗姜红色的脑袋按在一旁的礁石上——
“喂,Boss?”
「多比欧哟,我亲爱的多比欧……」那个宛若深海一般的声音在太阳的热度下给他整个人都带来了一丝清醒,而他的下一句话几乎就把多比欧整个人踹进了冬天的河里。
「我让你放假的时候没想到你会给我四处沾花惹草。」
“没有!不是的Boss!我原来是想联系您的,我只是借了他们店的洗手间洗头发——”
他解释着,却听见电话对面的男人冷哼了一声。
「联系我?怎么联系?我告诉过你不要和无关的人产生联系,你不过是在触犯我底线的边缘试探罢了。」
维內佳·多比欧站在海岸边,夕阳将海面镀上一层金,他看着天际边的海鸥爬虫一般缓慢地吃穿太阳。
他张着嘴,没能想出任何一句辩白。
第二次,维內佳·多比欧想给老板打电话。
他开始怀疑或许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3
迪亚波罗发誓,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热情”的老板是没有读过什么育儿类书籍的,但如果他读过,他就会知道,专家对于儿童提出不合理要求时建议父母做出的行为与他现在所做的其实相差无几:一是拒不妥协,二是转移注意力。
他刚才只是想吓吓多比欧。
可现在他的多比欧在干什么?
他坐在整个伊斯基亚最热闹的酒吧里,在角落的卡座里点了七杯颜色各不相同的鸡尾酒。
「你在哪里,多比欧。」
“什么?”
「我问你在哪里!」
远处舞池里的音乐震耳欲聋,如果说地狱的入口在人间有实体的话可能就是这里,男男女女在黑暗中宛若魔龙狂舞,到处充斥着尖叫淫笑还有无谓的喊叫,那些蓝色紫色的灯光晃来晃去,根本照不到多比欧所在的这个角落。
“哦!我在酒吧啊!”
「你去酒吧干什么!」
现在迪亚波罗变成了那个对着手机像狗一样狂吠的人。有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想接近这里,在看到头发散乱的年轻男人拿着一个空高脚杯放在耳边并狂吼着以后,就自觉走远了。
“酒吧?放假啊。”
喝酒、跳舞、拒绝人——酒吧必备三项技能,多比欧一项都不会。
迪亚波罗不知道究竟出于什么动机,多比欧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多比欧有这样的爱好——或者说,有这种超出他掌控的胆子。
「你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到。」
“不要。”
「什么?」
电话那头的年轻人打了个嗝儿,又把刚才的回答重复了一遍。
“Boss您很忙吧……没有必要特地打电话来。之前是我不对,Boss,我不应该随便和陌生人接触,也不应该——”
「你先别说话了,等我过来。」
“不行。”
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多比欧拒绝了他三次。
纵使是迪亚波罗,面对这样混乱而莫名的情况也产生了一丝惊恐与担忧。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Boss。”
他们共处怎么说也有十年多了。第一次,迪亚波罗从多比欧的声音里听出了超乎寻常的疲惫。
「如果你有什么要和我说得话,我现在听着。」
多比欧笑了。
在这个就连空气几乎都是横冲直撞的场子里,静止的东西并不多。
粉色头发的少年趴在桌上,他把“电话”放在自己的眼前,看着自己散在桌面上的刘海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变成了近乎墨蓝与深红的颜色。又似乎是斟酌了一下,他把剩下六杯中淡黄色的一杯挪到了自己面前。
“九零年八月我去过一次托斯卡纳……当然Boss您可能不记得了……呵,其实我也不记得了,真的忘了最后埋了的到底是谁。您在我埋完人以后给我打了电话。”他顿了顿,“那时候其实我想告诉您这里的向日葵很漂亮……连成一片……像是太阳下的火焰——不过后来我忘了。”
他猛地喝了一大口,那杯酒一下子就下去一半,龙舌兰刺激的味道当时就让多比欧的眼泪生理性地涌了出来。
“还有零三年——春天之前我去了韦尔纳扎……那个地方的日落很漂亮。”
他停顿了很久,足足有五六秒,让人几乎以为他要即刻昏睡过去。可他只是趴在桌上,像没有骨头一样地,眼睛盯着玛格丽特酒杯沿上抹着的盐粒。
“……海浪是白的……在水里化开……像冰激凌一样。”
在黑暗里,没有人能看见,但从那酒杯的魔幻的倒影里,迪亚波罗看见了那被他夹藏在头发与桌面之间的淡淡的笑容。
“蹲在圣马可广场边上洗手的时候,有人在广场上唱歌跳舞……可好玩了,Boss……”
“还有西西里的火山……那边有很大的温泉口,会喷雾……我有想过要么干脆把尸体就从那里抛下去得了,但是又怕到时候血水泛上来,要么那股味道会随着热气飘得到处都是……”
迪亚波罗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他甚至不确定在多比欧的意识里,是否还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总有那么些时候,就连他也会被这个少年所震撼。他那并不强大的声音在这具凡人的躯壳之下总能震出令人讶异的余音,像一束微光照亮他不曾注意到的暗角。
从托斯卡纳到韦尔纳扎,从贝加莫到弗洛伦萨,从都灵到莫诺波利——他甚至记得多比欧在多洛米蒂山上丢掉过一只鞋,也记得他在叹息桥上,望向乘坐贡多拉举行婚礼的新人时赞叹的神情。
这时候说他是自己的一件外衣大概有点薄情。但蛰伏在名为维內佳·多比欧的人格之后,迪亚波罗如魂灵一般注视着他。从迪亚波罗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记忆开始,他便没有拒绝多比欧的权力,某种程度上这像是一种诅咒——是的,迪亚波罗才是那个没有“自由”的人。
他依赖着多比欧。
只要有一日他能在多比欧的耳边低语,一日,他人的死亡就能成为他踏向永恒幸福的垫脚石。他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看着他,感受着眼前的光芒,如此明亮闪烁,犹如阳光射进清水中央。
「多比欧,我亲爱的多比欧……」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他手中没有拿比沉默更好的剧本。
迪亚波罗是自私的,他自知且自满于这一点。他贪恋于黑暗之中掌控着帝王般的权力,又愿将自己的手插入多比欧散乱的头发,就如同赤手触碰面前燃烧着的火焰,用双手围拢那点因烧到炽烈而白热的灿烂光辉。
他剥夺了这一点火焰的无限可能,并将他冻结在黑暗之中。
千变万化的是人生,纹丝不动的是命运。如果可以,他也多想和多比欧说说话。迪亚波罗不知道他们最终会“成为”什么——一种丧失了两个自我的东西,又或者是王座之上互相挟持的两个灵魂。
但临了了,生存就是生存。
“真抱歉呐,Boss……好像不该和您讲这种事情的……”
「该抱歉的是我,多比欧。」
那个声音回响在多比欧的耳边,很近又很远。
「你不需要刻意找我,我永远就在你身后。」
嘈杂的酒吧依旧如同地狱般混乱,有人吐了,有人醉了,有人笑了,有人哭了……谁都没有注意到角落的少年蜷缩在暗处的卡座,一杯又一杯地喝光了他所有的酒。
他拥有一切,却也什么都没有,你只能看到他在灯红酒绿里的笑,和在梦中抱紧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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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bq 写到最后越写越魔幻。
Lets forget this shit and move on to the next brainhole.
* 文中提及的所有地点都真实存在,但是地理信息皆为瞎编。我在梦里游了意大利。
* 下篇搞分体。
* 有搞这个CP的群吗请告诉我!我快要被冷死了。周围亲友没一个吃的。